红豆之殇

时间:2023-11-14 来源:临江融媒

山路蜿蜒曲折,顺着山势盘旋而上。林场的防火瞭望塔就矗立在山顶上,那是我工作的地方。这条长达7.8公里,落差426米的山路,我走了二十六年,再过半月,这条路我就不需要再走了,我要退休了。防火期还未到,如果不是协助林业局给林场安装防火天眼设备,我是无须蹚着融化的雪水,顺着山路爬这座高山的。

防火天眼系统是一套高清摄像头加红外感应加人工智能的早期防火预警设备,监测范围只有半径五公里,如今还没有条件做到全辖区多点联网覆盖,瞭望塔上还是需要瞭望员长期驻守。对于防火塔上安装天眼设备后还需人员驻守,我是颇有微词的。期待上天眼系统已经好久了,原本以为上了这套设备,我们这些瞭望员们就不用爬山了,没想到对于防火工作,我们还是工作的主体,天眼只是辅助,那这钱花得冤不冤?安装设备时,一位技术人员问我能不能帮他整块赤柏松木,他治病用。我说没有,林子里一棵赤柏松都没有了。我撒谎时脸一点都不红。

在山路第九盘道的林间有一棵赤柏松,我每次下山都要到林子里看它一眼,这是林场给防火瞭望员附加一个的任务。我们无需记录这棵树的生长情况,只需用眼睛证明这棵树是否存在。

这棵赤柏松的主干,多少年前不知什么原因折断过,后生出两粗两细的四枝弯曲地向上伸展,争夺着能让自己继续站立在这里的那一米阳光。这棵树不高,十三米多点,胸径也不算粗,三十五厘米。不知道它确切的年龄,但根据经验判断,这棵树的树龄应该有百年历史。包括我在内的瞭望员们守护这棵树守了十八年,十八年里这棵树只长粗了不到五厘米。这棵断树十七年前没有跟百米之外另一棵赤柏松一起消失,得感谢那年那场大雪。那场半日雨后一夜的雪,压弯了一棵盘口粗的白桦,白桦的树头搭在了这棵赤柏松的四枝上,沉重的积雪又把这棵断树四枝压弯。接下来的几场雪始终没有让这棵折腰的赤柏松四枝伸直,它在那个冬天里彻底隐没了身影。

赤柏松不是柏,也不是松,而是杉,紫杉。因树皮呈紫红色而得名。它还有一个浪漫且有诗意的名字:红豆杉。

本世纪初,赤柏松的药用价值广为人知,后来又衍生出用紫杉木做杯泡水能治肾炎、肝炎、胃炎、肠炎、前列腺炎、风湿性关节炎等等等等。

于是,赤柏松的厄运来了——本来就极为稀少,却被人一棵一棵地偷盗。

当林场发现辖区内的赤柏松被肆意盗伐后,立即做出相应措施——瞭望塔下的这两棵赤柏松就交由瞭望员来看护。我们从春天看护到冬天。那年的大雪让我和同事提前下了山,下山时这两棵赤柏松都在,只是找折腰的那棵赤柏松时,我和同事着实费了点儿劲,后来才发现它被一棵白桦弯腰搂在怀里。

转过年来正月间,林场的王某带人盗伐瞭望塔下与断树相邻百米的那棵,树高二十多米,胸径三十二厘米,长得挺拔俊秀的赤柏松。王某知道瞭望塔下有两棵赤柏松,他只找到一棵。两棵树径树龄相近的赤柏松是一对夫妻,因为断树曾经结过稀疏的几枚红果,而被盗的那棵树只开过小米粒大小的黄花。好看的东西总是令人瞩目,至于目光中是欣赏还是欲望,又怎能分得清。王某在盗伐的现场被抓了现形,树虽然当时还站立着,但它永远也活不过来了。伐树的锯口已经过半,无奈之下,我们亲手将它伐倒。那截殷红的残根在皑皑白雪的林间是那样醒目,我和同事们都很心疼,我们只会大骂,我们无可奈何。

赤柏松是第四纪冰川时期孑遗植物,在地球上已有二百五十万年的历史,属于史前植物,是植物界的活化石。它生长速度缓慢,繁殖能力差,因此数量稀少,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虽然如此,但它远不如单一存世的几种植物好保护,更没有黄山迎客松,武夷山大红袍古茶树,普陀山鹅耳枥那样的保护程度。

林子那么大,还真没有一个好办法让一棵树不被觊觎者偷窃,林政部门也只能在木材检查站严查,但这又怎么防得住。在那此后两三年里,林场辖区里胸径四十厘米以下的赤柏松几乎全部消失了。当赤柏松木涨到五十块钱一斤的时候,那年秋天,林场最大的一棵赤柏松也被人偷走了。盗伐者不但偷走了树,就连树根也一并挖出来偷走。

这棵树高三十多米,胸径将近一米,活了有五六百年,如今被人像变了戏法,施了魔咒似的凭空消失,在森林里打开一处天窗。这棵赤柏松原本就老,就高大,使得它冠下周围很大一片区域别树不得栖生,如果不是国家林草局的卫星监测到这片森林突然出现一处天窗,把经纬度告知下来,林场人怎么也不会相信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敢把这棵老木把心中的“神树”偷走。神树没了,不会有人在放山前到树下敬拜,不会有人在医学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或身陷困境时到树下祈求。如果不是挖树根留下的大坑内堆积的暗红色的赤柏松锯末,如果不是林间散落的枝叶上挂满了早已失去了光泽的红豆,好像这棵五百年的大树不曾存在一样。伐树掘根,亵渎了敬畏;红豆疮痍,玷污了相思。

更可恨是,盗贼摧毁了老木把们念念信守的规矩:百年古树不伐,蛇狐栖居空桶树不伐,双心树不伐,相抱树不伐,雷殛树不伐。老木把们相信,树是有感情的,相信老树会有神力附着在它们身上。因此,老木把对于这些树都是由衷敬畏的。但对于赤柏松,无论大小都不能伐。因为伐赤柏松时,锯口处会流血。这是老天爷警告世人:此树不可伐。其实老木把们知道,伐赤柏松时锯口处流血,不过是锯齿带出赤柏松暗红的芯层锯末与液汁。这暗红色的“血”,在神秘的大森林中会令人产生某种遐想,由此被赋予了那么多神奇的传说。然而,在利益面前,那些盗贼无视国家森林保护法,无视老祖宗的规矩,胆大妄为,令人发指。

赤柏松上次濒临灭绝,是三百年前长白山火山口最后一次喷发。那一次是不可违的地壳运动,而这一次却是人为的破坏。这是森林的悲哀,更是我们人类的悲哀。

现在,要想找到一棵赤柏松已极为不易了。我知道还有几棵赤柏松幸运地活了下来,为保护它们,我不能说出它们的位置,就让它们好好地活着吧。“花曲柳”(东北大叶梣)已经在长白林海中灭绝了,我希望赤柏松不是下一个灭绝的树种,我还希望森林里有更多的鸟儿找到那几棵紫彬,衔着它的红豆飞遍整个森林,让这个宝贵的物种繁衍生息。

老子道德经里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成)之毒(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常怀敬畏心,才能有所止。心存德宪行,青山方不墨。


临江融媒

                 

作者:刘志海

编辑:王英茹

责编:李鸣

审核: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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