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花书简

时间:2023-11-14 来源:临江融媒
       
  

森林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最不好看,满眼的色彩单调,满眼的无机萧瑟。前几日的一场大雪和雪后的寒,无赖地把这个冬天延长。这几日虽然晴好,但留鸟的叫声却不如平常那么好听。也是,森林不醒,留鸟之间的交流更多的是在温饱问题上的讨论,不会是精神层面升华后表达爱恋时对唱的情歌。下山路过那棵东北槭时,我驻足看了一眼树下,树下有十三棵冰凌花,但此时残雪还覆盖在那里。

再过几天我就要退休了,我不确定在我离岗之前能否看到今年的冰凌花开。我想起多年前我叫奶奶,却不知道在“奶奶”前面应该加怎样称谓的那个日本女人。她曾经跟我说起过她的一件儿时记忆。她说她十岁生日那天,雪很厚,冰凌花没开。于是她扒开以往冰凌花开那片区域上的雪,看到了冰凌花在雪中的芽。

出于好奇,我走到东北槭树下,小心翼翼地扒开雪。我笑了,我想我的笑容跟阳光下盛开的冰凌花一样灿烂。冰凌花果真在那儿,只是身子还很柔弱,很鲜嫩。她在睡着,她没有在冻土里睡着,她在雪里面睡着。看不见她的脸,更不见她笑时的颜色。一指纤细的、晶莹剔透的茎,挺举着小指大小枯叶色的脑袋瓜,踩着冰,裹着雪就在那站着。她真行。我不知道冰凌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动它休眠的生命,不知道它怎么会进化到于冰而生,于冰而开的植物学特性,不知道相比其它野花,早开对它来说又有何种意义。

在一九九零年之前,我对冰凌花不是很在意,也许是因为冰凌花在林区太常见,太普通,太不美丽的缘故。即使后来听到过一两个关于冰凌花的传说,也都是些生硬的,没有逻辑性可言的民间传说,自然也不会让我对它附加太多的关注。

那年爷爷写信来,告知父亲二爷爷准备在清明节前从台湾回锦州老家,问父亲能否带一子在清明节回趟家里,跟二爷爷一起去厚土祭祖。父亲让我陪他回去。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二爷爷和二爷爷的二房,那个日本女人,中国名叫张田的水田福寿奈。

当年东北民主联军解放锦州、沈阳时,二奶奶担心得要命,直到东北解放了,也不见二爷爷有信捎来。后来听人说,二爷爷还活着,他所在的国军在沈阳解放前夕从营口撤退到上海。全国解放了,二爷爷还是没有回来。二奶奶带着堂叔一直等,一直等,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等得头发都白了,终于把二爷爷等回来了,可是这个等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如今已经不可能留在她身边了。

当听到父亲和我在与二爷爷谈及我们在吉林临江工作状况时,一直保持沉默,把目光始终放在爷爷家家畜和菜园上的那个日本女人主动地跟我聊了起来。

日本女人对我说她是在临江县松树镇长大的。出于对二奶奶的感受,我始终没当家族人的面叫她“奶”,而是称她为“您”。她说她出生在日本北海道的旭川,在她一岁多点时随家人来到中国东北,后来在离临江县不远的松树镇落脚。她出生的时候,福寿草正开满她家房后的山坡。她的家人就给她起名:水田福寿奈。水田说,在松树这个地方也有福寿草,当地人叫这种花为冰凌花。水田说,每到雪化时,透过她家后窗就能看见金黄色的冰凌花星星点点地缀染林间。水田的妈妈对她说,看见这里的冰凌花开,仿佛置身在日本的家乡。水田对临江,对松树的记忆只是个地名而已,她对松树的大部分记忆都停留在冰凌花上了。

水田问我工作的地方有冰凌花吗?我回答说有,现在正是冰凌花开的时节。水田感叹,有好多年没有看见冰凌花了。我问她这次可有去临江去松树镇的打算,她摇摇头。接着她又饶有兴趣地跟我讲她家房后的冰凌花出芽时是什么样,长出种子后又是什么样。水田在台湾从事农业教学工作,她跟我科普起来冰凌花的植物学特征及药用价值的时候,很有专家范儿。她说有一次她看见弟弟采了几株冰凌花,她气得打了弟弟。她说她叫冰凌花,弟弟折了冰凌花,冰凌花就会死,她也会死的。她没有死,她弟弟却死了。

那年苏联人打了过来,把他们围在一个大山沟里。苏联人让当兵的放下武器投降,当兵的拒不投降。当兵的给开拓团的人发武器,发到后来没枪了,就给她和弟弟一人一枚手雷。在她一家人准备以死效忠天皇的时候,当兵的却往开拓团里扔手榴弹,说日本女人可以自裁,但不能让苏联人捡便宜。在水田眼见着抱在一起的奶奶和弟弟胳膊和腿飞上天的同时,她被妈妈拥倒在溪水里。这时,苏联人的炮弹也落了下来,炸得林中的树一棵棵断裂、倒下,水田和妈妈被倒树压在了溪沟里。

水田和她妈妈受了些伤,但是还活了下来。她们没有逃亡的方向,只知道往森林深处走。森林深处没有枪声,没有炮声,没日本兵,没有苏联人,她们还要躲着中国人,她们知道中国人恨日本人,但在中国土地上她们又怎么躲得开中国人。

她们在林子里遇到一个体格很膀,满脸大胡子,瞎了一只眼,面相很凶恶的中年人,她们以为遇到了土匪,遇到土匪,还不如让当兵的给炸死。但那个人不是土匪,是一个跟东家走散的老伙计。那人留下几张煎饼就走了,却没想那人过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水田和她妈妈吓得要命,以为那人要对她们使坏。却没想到那人手里拿着些在林子里采的草药,生硬地给她和妈妈治伤,治伤时那人没说话,治完伤走时也没说话。没想到几天过后,水田和妈妈趁天黑挖了几个地瓜跑到一条沟里正准备生吃的时候,有两个人影也跑进沟里,她们以为是被地主发现了,却没想到是前几日在林子中碰到的大胡子和他的东家,这两人也是偷了人家地里的地瓜跑到这里的。

烧地瓜的时候,东家劝水田妈妈给他这个伙计续弦,能保条命。水田妈妈问水田什么叫续弦,水田告诉妈妈就是给那个大胡子当老婆。水田妈妈问水田行不行,水田说行。因为水田觉得这个大胡子虽然长得凶些,但这个人不坏。水田的爸爸和爷爷应征当兵先后战死,她和妈妈回日本不是远的问题,而是遥不可及。水田说那时不知道日本已经宣布投降了,就是知道,她们也不想回日本了。日本兵想炸死她们,可中国人却救了她们,她想留在中国当中国人。

大胡子姓张,水田和妈妈跟着他回了奉天。后来为了减少麻烦,东家给水田起了个中国名字,张田。后来听爷爷说,水田继父的东家,是爷爷和二爷爷没出五服的本家兄长。水田说这次回大陆是在沈阳下的飞机,她跟二爷爷找到妈妈和继父,他们身体很好,跟同母异父的弟弟生活在一起。

水田没有说十六岁的她与二十八岁的二爷爷在沈阳是怎样相识的,以及相识之后的故事,她只说了在沈阳解放后,她打听到二爷爷的部队从营口转到了上海,在不知道二爷爷是生是死的情况下,她千里迢迢地奔去上海,还真找到了二爷爷,后来在二爷爷授意下先去了台湾。

我给松树镇在邮局工作的一个战友打了个电话,让他用快件邮寄过来几棵冰凌花来。我和父亲从老家走后,二爷爷说他心脏不好,流下几滴浊泪,留下一沓钱,提前回了台湾。我不知道二爷爷说他心脏不好是不是像家族人说那样是个借口,对于他四十多年前做出的选择是对是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面对二奶奶,他的心脏的确承受不了吧。

爷爷收到松树来的快件没有打开,在家放了几天后,把快件装进一个信封,邮去了台湾。直到两年后,台湾才往老家来了封信,告知二爷爷已经过世,从此以后,台湾与老家断了联系。

通往林场瞭望塔的山路很长,却也只有路边东北槭树下的这一处冰凌花让人目及所见。

那年林场机关精简,我成了一名防火瞭望员。突如其来的落差与落寞,让我的心情糟糕透顶。这样的心境,自是不见青山多妩媚,如是青山见我颓。羡慕王维“安禅制毒龙”的修为,羡慕苏轼“竹杖芒鞋轻似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我俗,我不行,我做不到。森林浸萧瑟,我心入荒芜。

我就在这样的心情下看见东北槭树下冰凌花开的。林地间鹅黄色的冰凌花惊艳了我的眼睛。我用“惊艳”一词不是说明冰凌花有多美,有多好看,而是冰凌花开时的颜色作为春生春华的一个基点正在映射,或者说正在改变着我眼里的森林,同时也在改变我的心情,改变我对冰凌花的认知。《圆觉经 · 净诸业障菩萨》里有一句禅语:我心本不有,憎爱何由生?人在不同心境下,对一件事物的认知会大有不同。以前看花皆过眼,此时见花才入心。

认为冰凌花长得真好看的人所定义的美不是呈现在眼睛里,而是滋生在心里。冰凌花好看吗?她还真不能说好看!她那么矮,那么小,太阳出来就笑一笑,太阳落山就合上花瓣睡一觉,跟朝颜差不多,但她又不如俗称喇叭花的朝颜。千百年来有那么多人宣愫朝颜,她呢,无名少墨。但她又是那么不寻常,她能在冰地生,能在雪野开,能干得了她这样技术活的不多,想想能和它比肩的也只有梅了。这么说也不尽然,虽然它们都能伴雪而开,而梅却不能于冰而生。这是冰凌花与梅的不同,也是冰与雪的差别。

欲报春消息,不怕雪埋藏。

陈亮想出这句诗时,他肯定没来过长白山。陈亮要是来过长白山,与冰凌花邂逅,他要咏的就不会是“梅”了。其实我更喜欢晚清刘建时编著的《长白山江岗志略》里,介绍冰凌花时写的一首诗:

不语凌寒苦,鹅黄踏雪来。欣然冰中破,独领百花开。

每年等待冰凌花开成了我的一种习惯,这种感觉就好像过春节时,大门上一定要贴上春联,贴上了,心就安了。这个习惯一晃就是二十六年。这几年冰凌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拍摄几张照片,一段视频发到自媒体上。冰凌花成了离乡人的乡愁。

前几年燕子从扬州回来,在去看吊水湖的山路上她提起了冰凌花。我指着林间一丛跟胡萝卜叶差不多的草告诉她,这就是冰凌花。燕子惊愣后笑了。燕子的笑把她的目光变得好温柔,她的温柔让我想起我们上初三时的那个下午。

燕子与我是邻居,我与她小学初中都是同班。那天燕子让我陪她去上山采些冰凌花做书签。兴高采烈的燕子采下一大束花后,又让我帮忙在冰土里挖几棵带回去养着。那天燕子说话的声音很轻,和往常不一样,一直在笑,笑得很温柔。燕子说反正也考不上高中,还不如不念了。她在等她大姐的回信,如果她大姐答应她去扬州她就走了。燕子问我,你说去还是不去?我心寻思,考不上高中可以考职高呀,考上职高就会有工作的。但我没说,我卖弄,“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熏。自摘园花多闲扮,池边绿映水红裙”。燕子轻声地说,那么说你是同意我去?我说为什么不去。我是没有亲戚在那儿,要是有,我就去。燕子眼睛更亮了,说,那咱俩一块去。我说去也是孙磊陪你去,我跟你去算什么?再说,在扬州的是你大姐,又不是我大姐。燕子把手中的冰凌花扔到我脚下,转身就走了。

燕子去扬州前给我写了封信,在信里埋怨我伤她的那些话。燕子说我哪有这么笨,是我没看上她。燕子说她很虚荣男生追求她的过程,却没想到这样会让我产生误会。

我不是对燕子没好感,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关系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不用彼此表达就会瓜熟蒂落。然而我在等待的过程中,看见她和孙磊出双入对,燕子在我眼里就不再美丽了。

燕子回扬州后给我快递过来一棵梅,我没养好,死了。

东北槭下,原本有二十八棵冰凌花。十多年前一位战友的母亲重病,急需冰凌花入药,而且要根茎叶花整株不能缺失。我贪着黑,打手电筒,带着工具来到东北槭下,把冰凌花从冻土里挖了出来。第二天再看冰凌花时,我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冰凌花在槭树下东一棵,西一丛的,没有了往日的盎然,自然也没有了视觉的冲击与心灵的抚慰。

去年收冰凌花的人没来林场,是因为疫情原因,而今年的花期快到了,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来?即使他们来,也不会在林场带走多少花,因为林场人在林场已经无花可采了。前年的冰凌花价格已经涨到每株一元,收购商在林场收了一整天才收了一百多株,此后就不再来了。今年的个别网红在直播中把冰凌花装进一个塑料瓶子,再灌入一瓶天然矿泉水,每瓶售价五元。网红们介绍冰凌花植物学特性的同时,大力宣扬冰凌花的保健心脏的药用价值,把冰凌花说成是一种仙草。

自从前几年有人开始收购冰凌花后,我都会在冰凌花开前,把东北槭下的那十三棵冰凌花用树枝遮盖起来。同事看见我的行径后嘲笑我是吃饱了撑的,问我是准备拿这几棵冰凌花做种源呀,还是等冰凌花涨到天价,我无法回答。

这几年芍药、贯众在林中少见后,就有人尝试在菜园里种植这两种草药,这是模仿当年人参、贝母、五味子在森林中几乎无药可采时人工种植的模式。不难想象,不久的将来,冰凌花也会走向这样的命运。这是林区人思想的超前,还是森林的悲哀?

我在抖音里上传了今年扒雪见花的视频,有一个名叫smile的粉丝在私信里连问:您的抖音号是您的本名吗?您的工作单位是在吉林省临江林业局芒河林场吗?我看后回答,是。Smile很快回复,您回关一下我的抖音或者加下我的微信行吗?这是纯粉还网络骗子了?我犹豫一下还是回关了她的抖音加上了她的微信。

Smile抖音里的作品大多数是一个青春靓丽女孩儿的生活剪辑,看样子应该是个90后,有关吉大光电工程专业2020级研究生班的信息也不知真伪。Smile抖音作品我还没浏览几条,她的信息就发了过来,问,芒河林场还有跟您同名的人吗?我回答,没有。Smile继续问,您知道锦州刘屯这个地方吗?我回,知道。Smile发过来一个笑脸后又发过来三个字:二哥好!我打了一个“?”过去。Smile说,咱俩同姓,我也范“志”字,家住台北,你能想到什么?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吧,我血往上涌,但未失冷静,问,你知道你们刘氏这一支出自哪吗?手机上很快地出现几个字:山东文登敦里射二甲。我问,你知道你们这一支的家谱排序吗?Smile回我,具体的我不知道,我听我爸说过,我下一辈范单字“金”旁。我忙问,你是小叔的儿子还女儿?Smile回,我是刘珩的七女,我叫刘志笑。看到这里,我高兴得想把我存了八年的茅台酒打开喝了。“琦”是父亲的名,“珩”是二爷爷家小叔的名,他们这辈范单字“玉”旁。二爷爷在台北育有五女一子,刘珩在家中排行最小,是二爷爷的独子。我问,你有哥弟吗?smile懂我的意思,说,没。我爸这辈子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七个女儿,他就这命儿。我说,有这么巧的事儿吗?Smile说,去年我看到朋友转发你的“快手”冰凌花,我转给奶奶看,奶奶见到你的"快手"号,说你可能就是我二哥。可我怎么私信你,你也不回我,如果不是这疫情,我早就去找到你了。今年我又在抖音里看到你埋在雪里的冰凌花。我问她,你奶奶还好吗?她回答,奶奶去年“新冠”没挺过去,走了。我说,真是遗憾。清明节你放假来我这里吧,看冰凌花。她说,好啊!二哥,多准备点儿好吃的,我一定去。

是冰凌花开了,春天才来?还是春天来了,冰凌花才开?

                      

临江融媒

作者:刘志海

编辑:王英茹

责编:李鸣

审核: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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