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
编号：51
这一夜，旺财老俩口兴奋得一夜都没合眼，明天他们就要第一次出远门，到深圳去看望女儿菊香。
女儿菊香在深圳打工三年了，还没回过一趟家。想起女儿，旺财和老伴就心疼得不得了，女儿是旺财的独身女儿，而且是他们三十岁才有的，所以尽管家里一直很穷，在家时旺财同样把女儿当作宝贝蛋，尽管自己这一辈子都几乎不知道水果的滋味，但每年还是要从牙缝中省下二个钱来，给女儿买上一个苹果，一个梨，一个柿子，一个桃。可稀奇归稀奇，一个"穷"字却到底残酷地将女儿和他们分开了。
旺财所在的乡是紧靠黄河边上的一块盐碱地，每年靠地里打下来的粮食仅只够糊口，旺财俩口子人也憨厚，不用说没钱做生意，就是有钱也做不了生意，所以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好容易省吃俭用供菊香读完了中学，就再也无力供她继续读下去了。好在菊香这孩子挺懂事，也不怨爹妈，放下书包，拿起锄头帮爹妈在地里忙活开了。
可就几亩地，添个人手它还是不会多出些粮食啊！所以当菊香看到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刚满18岁的她也动了心，说要出去打工挣几年的钱，也好帮家里把老屋修修，老屋年久没修，看样子恐怕最多也难顶过三年的风雨了。女儿的话确实点中了旺财的心悬之处，尽管旺财老俩口千舍不得万舍不得女儿离去，但为了将来能有个安身之处，也只有忍痛让女儿飞走了。
女儿外出打工的第一个春节，旺财俩口子就盼着女儿能回来过年，可女儿却来信说：才出来8个月，回去一趟光路费就得花五、六百块钱，顶得上自己一个月工资了，划不着，还不如把这钱寄回家让爹妈好好过一次春节，大大方方吃几次肉，她这个做女儿的心里也就满足了。果然随着来信女儿寄回了二千元钱，捧着女儿寄来的钱，旺财俩口子眼泪都流了一大碗……
旺财俩口子又苦巴巴地盼着第二年春节的到来，可好不容易盼到快过春节了，女儿却又来信说：春节火车票很难买！她跑了一天也没买着车票，干脆今年就不回了，也好省点钱帮家里修房子，明年春节一定想法子回来看爹妈。
旺财俩口子是捧着女儿的信，流着泪度过年三十的……
从大年初一起，旺财两口子又开始盼着这新的一年快快过去，好快一点看到自己的女儿，每三天两头，老俩口就要在灯下屈指计算着女儿要回来的时间，可越算就越觉得这日子难熬……
好容易盼到离春节只有一个月了，女儿又来信了，说她想到一个好法子，自己回去也只是为了看看父母，还不如让爹妈去一趟深圳，既能看到爹妈，也能让爹妈出门玩玩、见见世面。女儿在信中还说深圳是多么的好，房子又高又漂亮，街道像花园……
旺财俩口子觉得女儿在外面三年不仅越来越懂事，女儿也想得太周到了！是啊！自己也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不知外面的世界，每回听村里人讲省城是如何如何的热闹就羡慕得不得了，这一回不光能路过省城，还能到深圳这个挨着香港的大地方去哩！
村里人知道旺财老俩口要去深圳探望女儿，都"啧啧"地赞叹旺财俩口子有福气，生了这么好的闺女儿。旺财自己也感觉一夜之间在村里腰杆子硬了些，说话也气壮多了。
临行的前一天，旺财俩口子忙了一整天，炒了一大箩花生准备带给女儿，又蒸了一锅馍头准备路上吃，旺财还去找了几个塑料瓶装满了井水准备路上喝，虽说女儿寄了路费回来，但能省一点还是省一点的好。
这天一大早，旺财俩口子就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踏上了看望女儿的路程。在去深圳的火车上，尽管火车开起来的速度比他们原来想象得还要快，但心里却还是一个劲地催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火车到深圳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接他们的不是女儿，而是同村的喜娃，喜娃告诉旺财俩口子，菊香的厂现在正是旺季，天天晚上要加班到12点，所以不能来接他们，才委托他来接。喜娃还说：这里的厂子大都一天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他要不是在建筑工地干活，晚上不允许加班，恐怕也没时间来接他们了。
出了站，喜娃又领他们上了一辆中巴车，说：菊香的厂离这里还较远，在宝安，是深圳的一个区，还得坐好长一段时间的汽车才能到哩。
中巴车走走停停，差不多又走了一个钟，才到了宝安。喜娃把旺财俩口子安排在一家小旅店，说：菊香住的是厂里的集体宿舍，十几个女娃挤在一间屋子里哩！所以不方便，只有把他们安顿在这里。喜娃叫旺财俩口子先休息休息，说菊香下班后会来这里看他们的。喜娃安排好后就走了，剩下旺财俩口子坐在床上心里不知是啥滋味，想到闺女这般辛苦，心里就很辛酸，但一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见到女儿了，心里又不由得有些激动。还是旺财会想，劝老伴道："你看，我们坐了这二天一夜的车，路上都没合过眼，等会见了闺女，说不定都打不起精神来说话哩！我看这样吧，我们先躺在床上歇会儿，即使睡着了也不要紧，等会闺女来了会叫醒我们的！"
菊香的妈听了老伴的话，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同意了。俩口子躺到了床上，先躺了个把小时也没睡着，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睡梦中，旺财梦见了女儿，他喜极而泣，又晃晃惚惚意识到这是在梦中，蓦地一下惊醒了，抬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难道闺女昨晚没来？难道闺女来了没有把自己叫醒？旺财正在胡乱想着，蓦地见桌子上有一张纸条，用自己喝水的杯子压着，他想可能是闺女留的条，拿起一看，果然是闺女写的："爹，妈，昨晚我来了，见你们睡得很沉，知道你们一路上很辛苦，就没有把你们叫醒。我明天一大早又要上班，早上恐怕来不及过来看你们，还是晚上再来吧！你们今天白天在街上好好玩玩看看，晚上我再来看你们。原谅女儿不能请假陪你们玩！最近到深圳找工的人很多，一请假恐怕要丢了工作，丢了工作恐怕就再难找了！"
旺财看完信，赶紧把老伴叫醒，把闺女信的内容告诉了她，老伴听了，顿时就抽泣起来。旺财也懊悔地直抽自己嘴巴："嗨！只怪我出了个馊主意，不该先睡的！"老伴抹了抹眼泪，反过来安慰旺财道："菊香她爹，这也不怪你！是闺女心疼咱哩！反正今晚闺女还会再来，我们今晚不睡，等着她就是了！"
旺财这才心安了一些，俩口子唠了半天话，见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就想出去走走。经过旅店过堂时，旅店的老板娘就问他们今晚还住不住这里，如果住就再交80元钱。
"住一宿就要80元？！"旺财俩口子很是惊愕。旺财忙问："还有比这便宜的房吗？"老板娘冷冰冰的说："我这儿80元一个房就是最便宜的了，你还想便宜就到另处去找吧！"
旺财却听不出人家是杵他，还顺着人家的话道："那好！那我们就到别处去瞧瞧！"
走出旅店，旺财的老伴就埋怨他道："你光想着便宜，就没想到闺女，我们住到别处了，闺女晚上来找我们找不着咋办？"
旺财道："旅店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俺找个10元、20元的旅店住下，到晚上俺就再到旅店门前来等闺女嘛！你想想，80块钱住一宿有多贵！我们菊香干死累活一天也就才挣几十元哩！"
旺财的老伴想想也是的，就依了他。老俩口子顺着小街一家一家旅店地问，可一连问了十多家，也没有再低于80元一间的小客房了。
老俩口正泪丧地往回走，蓦地旺财眼睛一亮，看见路边有几节半人粗的水泥管子，其中一个水泥管里睡了个人。旺财跟老伴道："干脆俺们晚上就到这里住，又不要钱，又避风，俺去找一些纸盒子当垫铺，我们带的有衣服，就拿一些当盖的就行。"
老伴道："俺们吃点苦倒没啥，就是怕闺女心里难受哩！"
旺财想了想道："俺们不让闺女知道呗！白天俺们就到处走走、逛逛，晚上俺们就到这里歇息歇息，歇到11点来钟，就到原先住的旅店门口等着，闺女来了，俺们就说换了家便宜的旅店，挺远，叫闺女不要去了，免得影响她明儿上班，俺们可以边跟闺女边聊边送她回厂去，然后再踅回到这里睡觉。"
菊香妈见老伴都想全了，也就不再吱声了。
两口子踅回旅店取了行李，然后开始沿着街边转边看，看到纸盒子和报纸，旺财就赶紧把它拾起来，拾得多了，旺财就和老伴把纸盒子拿到那水泥管里，又怕纸盒子丢了，旺财就和老伴商量，留下一人就在这里守着地盘，换着出去转。在街上转的时候，旺财多了个心眼，花了6元钱买了个小闹钟，他害怕今晚又错过和闺女见面的时辰。
看看挨到天快黑了，旺财俩口子也就都不再上街转了，就都躺在水泥管里休息，旺财还特地把小闹钟的响铃上到10点半。
老俩口躺在厚厚的纸板上美美睡上一觉，正睡得朦朦胧胧，蓦地一束手电光照射进来，随着传来一声厉喝："哪来的盲流，跟我滚出来！"
只吼得旺财俩口子心惊胆颤，旺财赶紧爬了起来，抖抖索索地钻出水泥管，只见一群身穿制服的治安人员团团把水泥管围住。
一个尖嘴猴腮模样的人又用手电筒往水泥管照了照，看见了吓得倦缩成一团的旺财老伴，邪笑道："哈哈！里面还有一个女的，到这里嫖上了！"
旺财赶紧解释："同志，她是俺老婆，俺们是来看闺女的！"
尖嘴猴腮模样的人根本不信，奸笑道："她是你老婆？有没有结婚证？拿给我看看？"
"俺……俺忘了带哩！"旺财哭丧着脸说。
"忘了带？我看根本就没有！明明是嫖娼，还想撒谎，看闺女有住这里的吗？告诉你，嫖娼是要罚款的，一人罚5千块！"尖嘴猴腮模样的人用手电筒敲着旺财的头凶巴巴地说道。
旺财腿都吓软了，结结巴巴地说："俺们……真……真是俩口子……俺们……真是……来瞧俺……俺……闺女的……俺们……想……闺女……挣钱……不容易……想……想省……省点钱……就……上……这儿……来睡哩！"
这时，旁边一个像负责人样的人背着手严肃地问旺财："你说你们是来看女儿的，有女儿的联系电话吗？"
旺财摇摇头照实说道："没有，也许有，俺们昨晚才下火车，也忘了问！"
像负责人的人手一摊道："你看，你们既不能提供女儿的电话，又拿不出任何证件，即使不是嫖娼，也算是盲流！深圳是个国际大都市，是不允许盲流存在的！特别是你们住在水泥管道里，叫一些外国人看了会影响我们深圳的国际形象，也给我们深圳脸上抹黑！所以，我们要把你们遣送回原藉！"
说完，再也不容旺财分辩，一挥手，几个治保人员拥了上来，押着推着把旺财俩口子装上了一辆带有封闭车厢的治安车，就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水泥管道里的小闹钟发出了"铃铃铃"的响声，旺财听到了，哭着喊着："求求你们哪！俺要去看俺闺女！俺要去看俺闺女！俺们有三年没见咱闺女了……"
治安车在大街上一路驰过，旺财那凄厉的哭喊声也在一路回荡着……
一晃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来，旺财老俩口再也不敢去深圳看女儿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叫他们想起来就不寒而栗。这期间，女儿也曾多次写信打电话叫他们上深圳玩去，并说现在条件改善了，厂里不兴加班了，工资也涨到三四千了，厂里也给她分了两人一间的宿舍。可不管女儿说得多么好，旺财老俩口就是不动心。女儿只有年年春节赶回来看望他们。
2018年春节快来临的时候，就在旺财老俩口数着日子盼望着女儿回家过年之季，女儿却打来了电话，说今年春节她不能回家过年了，说她谈好了对象，并且很快就要结婚了，她和男朋友合力在深圳买了新房，付了首付，现在房子装修基本完工，但还有些余事要处理，加上要布置新房，她一时抽不开身，所以，她这次特地请爹妈去深圳，而且要求一直要待到她把婚事办了。女儿在电话中还说：火车票已经替他们在网上买好了，他们只需带身份证去火车站取票就行了，等他们到了深圳，她和男朋友会在车站接他们，保证不会有一点闪失。
放下电话，老俩口讨论去深圳的问题，老伴的话音里仍心有余悸。讨论了一会，旺财忽地一拍大腿，道：“还商量个球？闺女帮咱把车票都买好了！去就去！女儿都出嫁了，这大的事咱不去？就是有天大的难咱也要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伴只有默认了。
到了乘火车那天，旺财老俩口早早来到车站。一到站前广场，就有戴着“志愿者”红袖标的女娃子迎上前来，问他们有啥要帮忙的，旺财忙把身份证拿了出来，说女儿在网上帮订的票。那个女娃子便把他们带到自动取票机前，帮他们取好票，又送他们到了候车大厅。想不到一开始就这般顺利，旺财老俩口隐伏在心里的忐忑不安顿时就卸去了大半。
到登上火车时，老俩口又方才知道：女儿帮他们买的是卧铺票。听乘务员说：在车上睡上一觉，早上醒来就到深圳了。在火车上也能睡觉！旺财老俩口的心不由得兴奋起来，老俩口不停地拉呱着话，好像那兴奋的劲头要尽情地倾泄出来。只到乘务员走过来提醒，要关灯睡觉了，老俩口这才住了口，悄悄爬上床铺。可这一夜，老俩口谁又能合上眼呢？十年前在深圳的那一幕又不由得浮上脑海……
伴随着晨光，火车徐徐开进了深圳站。老俩口 还在整理行李时，就听见有人敲窗，旺财循声一看，原来是女儿在敲呢，旁边还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只冲他们笑，那肯定就是未来的女婿了。旺财老俩口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惶茫顿时全消了。
旺财老俩口跟着女儿、女婿走出车站大门，看着阳光下车水马龙的大街，旺财忍不住冲出一句家乡的方言：“如今的日子真是美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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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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